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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故处理Ⅱ组 (中篇小说 作者:柴方平)

嘟嘟嘟--嘟嘟……报警电叫了,大家安静下来。老刘用肩膀顶着电话,一边听着,一边在接处警记录本上记录着。放下电话,说:“有一个人在盘江路占线撞了别人的车,还砸对方的车,估计是喝了酒的,现在还在闹。”
梁海斌叫小宋带上酒精检测仪。
“在车里的。可是小李还没有回来。”小宋回答说。
“这小子!去吃个饭要这么久!”梁海斌说。
“我同你们去吧!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,这酒疯子发起酒疯来是麻烦的”。志杰说。
“也好!只是怕慢点有事。这金龙和彭钢也还不来。--吴法医!你喝酒没有?”梁海斌问。
“没有!目前为止滴酒未沾。我是准备约你一起喝的。不晓得咋的,今天特别想找你和陈亮喝酒,我们三个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了。”吴远胜答道。
“那好!出完现场让志杰替我值班,把陈亮叫来,他不能喝酒也要陪我们。现在你帮忙守一下老营。志杰!你催一下金龙和彭钢,叫他们快回来。”梁海斌边说边向门口走去。
“我得换一下衣服,如果有现场,我可以同金龙去的。哦!把你们二组的车留下。哎,老刘!你帮我把酒看好。”老吴说完,快步向宿舍走去。
狭窄的老城区内环线十分拥挤,虽然志杰灵巧地驾驶着警车穿行,可是怎么也跑不快。足足用了十多分钟,他们才到达盘江路口。这与接处警规定的时间相差甚远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!谁叫基础设施永远也赶不上现代化的发展速度呢!距离繁忙的路口不远处,一辆墨绿色的“保时捷”斜着停在路中央,几乎占了两个车道,来往的车辆只能小心翼翼绕行。对向车道一辆“奇瑞”车的左侧被撞,“保时捷”保险杠紧紧抵着驾驶座的门。“奇瑞”的前挡风玻璃破裂了,这让志杰有些诧异,因为这样的碰撞,是不可能撞到玻璃的。
“老子想砸就砸,砸烂了老子赔。老子有的是钱。”一个粗野的声音传来。在明亮的路灯下,一个穿着T恤的男子在叫骂着,他手里拿着一根明晃晃的什么东西,向围观的人群舞动着,不时又蹿到路中央,拦住正常通行的车辆,志杰和小宋过去劝阻,他扬着手里的东西向他们走来。志杰这才看清,那是一只金属水烟筒。
 

 
志杰把肩头的执法记录仪对准他,一只手搭在腰间的单警装备上。“你不要乱来,把烟筒放下。”志杰警告着命令他。
“交警!算哪样东西,你一个小--小--小警察,我--连你们当官的都不买账,你算--老几!”
志杰再次劝他放下烟筒,他说:“不放!你敢咋个!我砸车,我认,我赔,我有的是钱。”
他真的又用水烟筒在“奇瑞”车引擎盖上乱敲。“奇瑞”车主人无可奈何地躲在志杰的身后。梁海斌向指挥中心作了报告,请求治安的协助。
“哼!治安的来了老子也--打死你们我赔--赔钱。”他不停地晃着手里的烟筒。
围观的群众咒骂着,有的说警察无能,太软弱……。志杰从腰间取下催泪剂。再次勒令他放下烟筒,他却抡着烟筒向志杰扑来。人群中跳出一个男子,一个侧踹将他踢翻在地。
“打!打这个酒山药……”人群中不少的人起着哄。志杰和小宋忙摁住他,把水烟筒夺下。这时,治安的同志到了,见他还挣扎,嘴里不停地咒骂,便用约束带把他捆了起来。小宋拿出酒精检测仪,叫他吹气,他破口大骂。梁海斌请治安的同志协助带去医院作抽血检查。
“破车!我要开我自己的!”临上车时,他狠狠地用脚踢治安的巡逻车,然后双脚紧紧地蹬着,上身绷紧,挺直得像一条刚被钓出水面鱼,摇头摆尾地挣扎着,就是不肯上车。人群中骂声四起,有人起哄道“砸了他的‘保时捷’!”有人真的聚集到了车旁。梁海斌和志杰忙阻止着。见此情景,“保时捷”驾驶人不再挣扎了。俗话说“酒醉心明白”,大概他这时才明白什么叫众怒难犯吧!他垂着头,半推半就地上了巡逻车。
梁海斌请一个治安的同志把“保时捷”开到交警队,自己把“奇瑞”车移到路边,告诉驾驶人的处理办法,然后和小宋上了治安的巡逻车,志杰一个人驾车跟在后面,一前一后向市医院开去。
在医院检验科,“保时捷”驾驶员不像在现场那么猖狂了,他顺从地配合医生抽完血,然后老老实实地把驾驶证交给了梁海斌。“我今天中邪了,撞鬼了。”他后悔了。
“其他废话少讲,你先配合治安的同志作治安处理,酒驾的等检验结果出来再说。有一点请你记好,交通肇事与故意砸车是性质截然不同的概念。你保持手机开机,保证随叫随到。”梁海斌说。
 

 
下楼时,志杰接到金龙的电话:在三环路有交通事故,摩托车和小车相撞,一死一伤。他问志杰在哪里,志杰告诉了他。
“那--我和吴师去现场了!”金龙在电话那头说。
志杰说:“你等一下。”
他把情况和梁海斌说了。
梁海斌说:“不行!就金龙一个民警勘查,吴老狗搞尸检都忙不赢。叫他开车过来,在北京路会和,我带自己的人去,你们回值班室。”
在北京路,志杰下了车,吴远胜和一组的协警小李上了梁海斌的车,金龙在马路对面高声说:“我已经报告中队领导了。”
梁海斌只说了声“晓得了”!
二十三时过了,志杰把电视节目换到“新闻频道”。金龙靠着沙发睡着了,彭钢捧着手机在玩游戏,老刘下班回家休息了。都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,师傅们的现场怎么还没有勘察完呢?一个多小时前,志杰打电话问师傅,他不是说快结束了吗?看了一会“二十四小时”,他觉得索然无味,便拿起老吴带来的酒看着。一瓶中档赖茅,大概是老吴为自己和梁海斌准备的,陈亮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喝酒了,这瓶葡萄酒该是为他准备的了。王志杰把玩着酒瓶,“品赏 ”着酒瓶里透出的三个人的友谊。
“嘟嘟嘟--嘟嘟嘟……”桌上的报警电话又响了,志杰拿起话筒,边听边记录着。放下话筒,他叫醒金龙,说:“走吧!三江口!”
“三江口?”金龙的睡意一下子全无了。“来回一趟要六个小时,勘察完现场,明天的正班……”
“我晓得!你不用啰嗦。我问一下师傅!”志杰拨通了师傅的电话,可是没有接听。他又拨通中队长的。
“出大事了……那样事?”中队长问。
“是出大事了!指挥中心报过来的,说是三江口有一辆大货车把房子撞垮了,压伤了人。具体情况指挥中心也不清楚。”志杰说。
“你们组跑一趟吧!我安排三班的来值班室。”中队长说。
“好!你们那边还没有勘察完呀?”
“你不用管这面!安心出现场,路上小心,这条路不好走。”中队长随即挂断电话。
“咋个回事?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勘察完。电话里咋个会有急救车的警报声?”志杰在心里嘀咕着。
在三江口勘察完现场,已经是凌晨三点过钟了。这是一起自家车撞自家房子的单方事故,驾驶人在自家院子里倒车,因为光线不好,撞塌了一间房,掉落的瓦片、砖块砸伤了他的父亲,好在无大碍。志杰吩咐他向保险公司报警,然后下午来交警队领责任认定书。
回到城里时,已经是上午八点过钟了,他们到刘家羊肉粉馆吃早餐。刘家羊肉粉是本地有名的小吃,每天来吃早餐的人很多。食客中有认识志杰他们的,大家互相打着招呼。;“你们交警队的人昨晚上被车撞了,是哪个呀?是死是活?”有一个人端着碗凑到志杰们这桌来。
 

 
“……没有呀!哦!我昨晚上去三江口了,刚刚回来,没有听说呢!”志杰联想到梁海斌没有接电话,还有和李黔平通电话时听到的急救车警笛声,心里顿感不详。忙大箸大箸地吃着粉,一边催金龙和彭钢“快点”!
“是法医老吴。真惨!是个给金矿老板当四奶的女人撞的。那死婆娘喝醉酒了还开‘轿跑’!把吴法医撞飞了二十多米远。”邻桌的一个人说。
“真的?”金龙问。
“真的!我儿子跑出租车,他看见的。说是小车撞了人,自己的车也下坎了,还不知道死活呢!”另一个吃早餐的说。
志杰扔下筷子,连最喜欢的羊肉汤也不喝了。他跑到门外拨通师傅的手机。
“你们回来了。你赶紧过来吧!我想你们大概听说了。在市医院抢救。”师傅简洁地说完,随即挂断了电话。
抢救室里,老吴鼻孔插着氧气管,“呼哧、呼哧”地喘息着,每喘一下,插在口里管子便流出淡红色的血水,血水顺着管子流进旁边的一个大玻璃瓶,瓶子里已经盛了大半瓶血水;他的手上、脚上都插有管子,身体随着喘息抽动着;无神的眼睛瞪得铜铃似,不知他是否知道他的妻子、儿子、儿媳妇,还有众多的战友在守护着他,也不知他是否知道,他曾经的同事在为他与死神搏斗。
梁海斌悄声告诉志杰,“昨天晚上勘察完现场后,在恢复交通的时候,他就被撞的。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,我正在指挥救困在车里的肇事司机。现在局领导请的胸外科专家,已经在飞贵阳的路上了。不晓得……但愿……”
“志杰!你们今天的正班,千万不要耽误了。”中队长李黔平轻声提醒王志杰。
王志杰回头再看来老吴一眼,心里默默地祝福他。老吴还是那样急促地喘息着,身体还是那样急剧地抽动着。
刚走进接处警室,老刘就问“你们去医院没有?”
志杰没有回答他,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如何了?”老刘急切地问。
志杰把情况简要地说了。“咋个和他们说的一样。”老刘指着副班和三班的说。“不!我不信!昨天还在这里生龙活虎地和老梁疯,转眼就……我不信!我要去医院看看。你们帮我守一下电话。”
不等人们答应,老刘就一阵风似跑出了值班室。
 

骄阳像火一样炙烤着殡仪馆的院坝,混凝土地面像着了火似的,腾起的热浪在稍远处形成一个大镜面,倒映着扭曲了的人影;脚一接触地面,感觉就像踩在没有烧烬的煤灰上,热浪直窜进裤腿里,炙烤着下半身;头上的太阳白花花的,人们根本不敢抬头,直觉得头上、背上像顶了一个燃烧的火盆。人们经受不住这上烤下烘的折磨,纷纷避到树下,躲到屋子里去。
“仁义厅”内,数道从车窗玻璃反射到墙上强光,更加白得刺眼,比直接照在身上的阳光还烫人,偶尔从这光芒中闪过的人,把身影投在墙上,晃一下便消失了,给人光怪陆离的感觉。院坝里,人工培植的绿色草坪给人些许绿意,然而,千篇一律的条块状,让人感到枯燥、沮丧;院子里成行成排的柳树、榕树微微卷着叶片,无精打采地傻站着,任由知了在自己的身上哀婉地呻吟着。它们木然了,默默看着院子里哭泣、悲伤、愤懑的人群。
吴远胜没有等到北京的专家,扔下妻子、儿子、儿媳妇、孙子,独自一人去“那边”报道去了。
“吴老狗不够意思!他一个人先走了。”还不到吃午饭时候,梁海斌从医院里打来电话,志杰心里一震,独自驾驶警车向医院奔去。金龙见他匆匆忙忙的开车出门,忙打电话问他,他只说了声“守到值班室”!
医院里,老吴身上的管子已经没有了,他平静地躺着。似乎是因为与死神抗争时耗尽了体力,此时才得以安安稳稳地休息。他的脸色不再是平时那样黑里透红,而是苍白中略带些红晕。大概是眼睛还没有闭上,他的妻子还在用手抹着,口里念着“你放心去吧!儿子、儿媳妇会照顾我的。你去吧!在那边等我,我把孙儿养大成人了再来找你。”
他的儿子跪在地上,在一个盆子里烧“落气钱”,一边烧,一边抹着鼻涕,不时取下眼镜来擦眼泪。他的儿媳妇拿来一套崭新的常服,殡仪馆的工人为他理了发,修了面,然后为他换上崭新的警服。老吴的妻子拿出准备好的红包,工人说:“老吴是好人,我们经常打交道的,红包就不用了。”
大家抬着老吴出了病房,在下楼时,梁海斌说:“走慢点吧!让他与这里道个别吧!这地方他常来,又有他曾经的同事。”
志杰准备开着警车开道,李黔平制定止道:“怕违纪吧!”
“违哪样纪?老吴是倒在岗位上的,起码也是因公殉职!志杰!你在后面押尾,我老者不怕违纪,有事我承担。”梁海斌高声说完,开着自己小组的警车在前面开道。
大队长也上了梁海斌的车。志杰开着车跟在后面,李黔平跟在车队的最后。没有喊话,没有鸣警笛,沿途的车辆主动为车队让行。大概老吴殉职的消息已经在这个不太大的城市里传开了。
志杰还是“违纪”了。他没有在接处警室值守,而是叫老刘有事再打电话给他,他把出现场可能要用的东西都搬到车上,带着金龙和彭钢在灵堂里守着。“小伙子仁义!”梁海斌对旁人说,他对志杰的做法很赞赏。
 

 
云贵高原的昼夜温差是很大的,白天越热,夜晚就愈凉,就是在炎炎的夏日里也不例外,坐在灵堂里也感到凉意袭人。志杰从车里拿出一件雨衣给梁海斌披上。梁海斌从昨天到现在,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,他自己说:“多陪陪吴老哥吧!以后没有机会了。”
晚饭时,金龙在为老吴上香斟酒时,他念念有词地说:“吴老爷子!我不挂红,我不怕你,我们平时情同父子,你不会害我。是哪个撞死你的,你去找她,让她不得好死!”
“你咋个还记着中午师傅喊你挂红的事!师傅那也是爱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不就是系一小条红布带在手上!你何必和他老人家怄气?吴老爷子走了,他更比我们还难过,你刚才说的找哪个的话千万别……”
“小子!学会咒人了。”志杰回头一看,梁海斌不知哪时候站在他们身后。“她撞死老吴又不是故意的,你何必咒人。人都死了,咒骂她有哪样意思?对她的最好报应,就是让法律制裁她。
你咒她有屁用!还是一个人民警察呢!”
金龙抹了一把眼泪,转身叫上彭钢,气鼓鼓地走出灵堂,开着车子走了。
“师傅!你不要生气,金龙心里难过才……”
“你不必开脱他,哪个心里好过,可是,你是警察!不是小市民,不是泼妇。”梁海斌哽咽着说,嗓音有些沙哑了。他虔诚地为老吴燃上一炷香,然后拿出旁边的酒瓶、酒杯,恭敬地为老吴到了三杯酒,自己也象征性的喝了三杯。“唉老伙计!你不抽烟,我和你开玩笑时总拿烟喷你,对不起了!老哥!这几天我陪你,我保证不抽烟,只陪你喝酒,你高兴了吧!”
的确,从早上在医院里遇见师傅起,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他吸烟。志杰从心底里佩服他的自我控制能力。
夜已经很深了,陈亮和梁海斌躺在志杰弄来的躺椅上,梁海斌对王志杰说:“你不晓得!他刚进交警队时,我和他,还有陈亮,我们三个就很投缘。我们三个是同年生的,一个比一个大月份,陈亮最大,老吴第二,我最小。那时道路上的车少,交通事故也少,事情也不多,我们又上路查车,又处理交通事故,下了班,无事就爱聚在一起,大家喝点小酒。哎!工作时在一起,下了班也常在一起,时间久了,人们就叫我们是‘三剑客’,想想那时……唉!现在……现在他一个人去了那边……”说着说着就迷糊过去,不知是醉了,还是疲倦了。志杰又找来件衣服,陈亮为他盖在腹部,他一动不动。
陈亮揉了揉红红的眼睛,说:“老梁说的是真的,那时的‘三剑客’让人羡慕啊!现在老喽!志杰你继续为他上香、斟酒吧!老吴只好这口。我的身体已经陪不了他了,我也想迷一哈!”陈亮连连打着哈欠。他是请了假来守灵的,而且请的是“霸王假”,只不过是作为交警队的元老,又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,谁也不会去责难他。
金龙走后不久,他从接处警室打来电话,要志杰转告师傅,是他的不对,要师傅不要放在心上,改天买包“中华”烟给师傅赔小心。他叫志杰守上半夜,自己在值班室值会班,下半夜再来换志杰。
 

 
见两个师傅都睡着了,志杰便走到院子里活动一下。院子里的树在风中摇曳着,不时发出唰唰的响声,在寂静的深夜里听得真真切切。城市的夜空是明亮的,就连殡仪馆对面山上的坟墓也依稀可见,一些坟墓的石块显得白森森的,探照灯似的激光射灯扫过夜空,一些墓碑发出让人恐惧的微光。老吴就要去那里了,这便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了。哦!记得老人说过,人死后就会化为天上的星星。志杰抬头望着夜空,无数的星星在眨着眼,哪一颗是老吴化成的呢?
老吴在殡仪馆呆了两夜,第三日便启程“上路”了,按本地习俗,这算是“假三天”。
送葬的那天,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。送葬的队伍除了全大队的同事外,还有州市公安局的战友,也有医院和其他单位的职工,还有不少自发赶来的社会人士。追悼会上,大队长致完悼词后,交警队扶贫联系点的代表也发了言。他历数老吴是如何关心学校,如何关心孩子,如何为村民送医……这是个憨厚朴实的村民代表,他的发言,成了泣不成声哭诉。送葬的人群中,有人跟着低声啜泣。
梁海斌在前面开道。送葬车队中不少的是私家车,以至于准备的白花都不够用了,许多的车上挂的白花,是车主自己用餐巾纸自制的。车队在小雨中行驶,沿途的车辆都主动让行,有些驾驶员还长按喇叭致哀,所经路段的执勤交警和协警,自发地举起左手,向他们的战友敬最后一个注目礼。
本地人认为:人死后是去了另一个地方,在那个地方会有一个“新家”,这个“新家”就是坟墓。“新家”也要有烟火,因此,从安葬之日起,三日内,亲人要给他送“火饭”。就是送一个稻草之类扎成的火把,送一碗饭。第一天送到坟墓上;第二天送到半道上;第三天送到离家不远处。
安葬好老吴的当天,梁海斌和志杰陪着老吴的儿子送了一次。第二天,梁海斌病了,志杰去医院看他时,他特别嘱咐志杰,一定替他了这个愿。
到了第三日,志杰和金龙陪着老吴的儿子,把“火饭”送到离他家不远处的路口,老吴的儿子便开车同他们去医院看梁海斌。梁海斌手上扎着输液管,一脸憔悴地躺着,当听到撞死老吴驾驶员已经批准逮捕了,他激动地叫志杰给他点了一支烟。金龙惭愧地低下了头,默默地拿出一包“中华”牌香烟,梁海斌微笑着接了过去。金龙也无声地笑了。
 

 
从医院出来后,志杰没有让老吴的儿子送,和金龙边走边聊。经过卖夜宵的市场时,金龙说:“肚子饿了!刚才在老吴家没有吃多少饭,吃点夜宵吧!我请客!”
“是哩!我也饿了。干脆去我家吃吧!我叫老婆开车过来。”志杰说。
“算了!叫嫂子过来吧!我打电话叫彭钢。”金龙拨通了彭钢的电话。
志杰只好打电话给妻子,然后和金龙找好位置。一会儿,彭钢先到了。金龙买了两瓶酒,先点了几个下酒菜。
“哎哟!累了几天,难过了几天,放松一下吧!”金龙说。
不一会,志杰听到自家车的引擎声,他刚站起身,兰馨便向只小鸟一样朝他飞过来,妻子在后面喊着“慢点!慢点!”
志杰蹲下身去接着女儿,把她抱起来,坐下后,女儿便坐在的腿上,然后有礼貌地和金龙、彭钢打过招呼。妻子也坐了下来。
“小公主吃哪样,自己点!”金龙说。
“我和妈妈吃了饭的,再吃就要长胖了。”女儿说。
“会这样快就长胖了,你是不想给小龙叔叔面子。”金龙逗她。
“会呢!长像我干爹那样就丑了。”女儿说。
“嘿嘿!你敢说你干爹丑?又不给我面子,哪天我要告诉他。”金龙威胁她。
“没有!没有!我是说胖了的丑,没有说干爹丑……好吧!我吃。”说完,她拿起志杰的筷子,夹了一颗花生米。惹得金龙和彭钢直乐。
“我也听到你说你干爹丑的,你喝瓶饮料,我就不告诉你干爹了。”彭钢也跟着起哄。
“我不喝饮料,我喝瓶水行吗?”女儿无可奈何的样子,一下子把大家逗笑了。
说真的,自从老吴遇难后,这么多天没有谁笑过,女儿的到来,像可爱的小天使下凡,一下子扫去多日来笼罩在心里的阴霾,重新寻回了久违的笑声。
大家喝着酒,聊着天,突然,女儿轻轻拉了拉志杰,“爸爸!好像有人上了我们家的车。”志杰问妻子是否锁了车,妻子说是锁了的。志杰要过车钥匙,对着车按了一下,只听“嘟”的一声报警声,车才锁上,车后座有一个影子晃了一下。志杰忙向小车跑去,金龙和彭钢也随着他跑去。到了车前才看见,车后座“锁”了一个瘦猴似的人,见志杰他们围了上来,慌忙去拉门的保险。志杰顺势拉开车门,“瘦猴”惊恐万状地探出头来,见他们人多,又急忙缩回去。志杰叫他出来,他哀求志杰饶了他,他才肯出来。彭钢转身跑到夜市摊子去,拿着一把菜刀回来,拉开车后座的右边车门,用菜刀指着他说:“出来!不出来我就砍死你。”
男子只好出来,“瘦猴”主动用麻杆般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。金龙早已打电话报了警,辖区派出所的同志赶到了。“瘦猴”更紧张了,说:“你们饶了我吧!我刚出来,不想再进去了。”
派出所的同志仔细一看,原来这个人因为贩毒吸毒入狱,才刑满释放不久,看来这次还得进去了。
“瘦猴”被派出所的同志带走了。大家回到座位上,女儿说:“爸爸!你和小钢叔叔还有小龙叔叔抓了一个大坏蛋,我好高兴呢!”
周围的人们向他们投来赞许的目光,志杰兴奋地抱过女儿,亲了她一下,见女儿用手挠着脸,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胡须长长了,便歉意地看了女儿一眼,然后举起酒杯,“来大家干了这杯酒,然后回家洗个澡,好好休息一下。
 

初秋的露水带着浓浓的凉意,让独自坐在接处警室王志杰感到凉意和睡意一同袭来。金龙和彭钢已经到隔壁寝室去睡了。这个正班没有大事故,连人都没有伤一个,就是报警的太多。志杰嚼着妻子和女儿送来的饼干,一边数着接处警记录本上的报警记录,总共已受理了三十多起报警,只不过都是财产损失,而且当场都做了责任认定,这是志杰最惬意的,因为明天--哦!应该是今天下午不用费口舌了。
他按了一下电视遥控,节目单上显示的时间是一时四十分了。他关掉电视机,走到接处警室门前的水龙头前,拧开水龙头,用手捧着水,扑哧扑哧地洗了一把脸,再脱下鞋子,把脚伸到水龙头下洗了洗。志杰总是这样,无论如何都要洗一下脸脚才能入睡,妻子对他的这个习惯十分赞赏。
寝室里,金龙仰着身子,把身体拉成一个“大”字,鼾声如雷地睡得香香的;彭钢也蜷着身子,两手抱着头,捂着耳朵睡着了。志杰是受不了如此鼾声的,他从空铺上拿了一个枕头和枕巾,再从另一个空铺上又拿了一张枕巾,轻轻地关上寝室门,回到接处警室,把电话放到茶几上,在长沙发上安放好枕头,熄了灯,和衣躺下,把一块枕巾盖在肚脐上,不一会就睡着了。
……女儿在追逐着一只美丽的蝴蝶,志杰在抱着她最喜爱的花皮球在后面追赶着她,女儿越跑越快,志杰怎么也追不上,追着、追着女儿却不见了踪影,志杰急切地呼喊着、寻找着。突然又看见老吴在不远处的路中央蹲在,他在专心地翻弄着一具尸体。志杰和他打招呼,他没有搭理志杰,继续翻弄着尸体,躺着的尸体突然间变成了女儿。志杰哭喊着,正要扑过去,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,老吴和女儿一下子不见了。喇叭声越来越急促,志杰想找地方躲避,却又要忙着寻找女儿,喇叭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急,志杰一个转身……嘟嘟嘟--嘟嘟嘟--喇叭声变成了电话铃声,把志杰从梦中惊醒,志杰在黑暗中下意识抓起听筒,是指挥中心打来的,“在峡谷大道有一辆摩托车与一辆大货车追尾,好像死了三个人”。志杰完全醒了,他放下电话,打开灯,正在填写接处警记录时,彭钢揉着眼走了进来,他是被寝室里的分机吵醒的。
“把金龙喊醒!峡谷大道有死亡事故。”志杰边收拾沙发上的枕头枕巾,边急促地对彭钢说。
金龙揉着惺忪的眼睛,踉跄着走出寝室,在水龙头前捧着水洗了一把脸,回过神来,才摸出手机,嘀咕着,“四点钟不到!才睡了四个小时不到……”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,边打哈欠边说:“走吧!这回又要忙一天了。”
 

 
在路上,志杰考虑到连指挥中心都不能确定丧亡情况,便叫金龙先打电话报告中队长,等到了现场再做详细报告。然后用对讲机告诉指挥中心,如果有现场,就用对讲机通知。
在峡谷大道下坡路段,远远的就可以看见蓝色的警灯在闪烁,那是“120”急救车。稍近些,只见一辆大货车闪着警示灯停在路右侧,从高高翘起的尾部看,可以断定是一辆空车,车的后方没有任何警示标志。在急救车的灯光下,可以清楚地看见,大货车的尾部卡着一辆二轮摩托车。志杰下了车,边向车尾部走去边问“哪个开的车?”一个穿花T恤的答应了。志杰叫他把证件交给自己,叫他打电话向保险公司报案。急救人员告诉志杰:三个都死了。
志杰不甘心,问:“能确定是三个吗?”
“总共有六只脚,肯定是三个。”急救人员回答说。
志杰叫金龙打电话给中队长,请他报告大队长。然后叫过驾驶员,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。原来驾驶员是到煤场拉煤,因为要排队,便赶早出车,才开了几公里,听到车后轮有响声,便靠边停车,下车检查。正要从工具箱里取停车警告标志,车后部传来一声闷响,车身往前移动了一下,他认为是手刹没有拉好,忙向驾驶室跑去,然而车却不动了。这时他才意识到出事了,便急忙往车尾跑去。见车后卡着一辆二轮摩托车,忙去拉,可怎么也拉不动,只好打“120”急救电话,再打“110”报警。听完了他的讲述,志杰叫彭钢把驾驶员送到警车里去。彭钢粗着嗓门说:“自己去!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!不叫你不准出来。”驾驶员听话地坐到警车里去了。
金龙拿着相机拍照。志杰习惯性地先对现场作了解,这是师傅教他的。梁海斌告诉他:到了现场后,不要急着画现场图,先对现场作一个大概了解,心里有了数,然后才开始画图,这样画出来的现场图就全面,也不会有遗漏。
二轮摩托车紧紧卡在大货车尾部,大货车尾部没有安装防护栏,摩托车深入货箱底部,前轮因为猛烈的撞击和挤压,铝合金轮毂已经破裂,摩托车紧紧卡着,没有倒,比平时停放着的还正。一个长着年轻面孔的脑袋倒挂在摩托车尾部,像杂技演员表演倒挂金钩似的,只是天灵盖已经破碎,两只手软软地倒垂过头,摩托车尾部地面上积了一滩血,裸露的肚皮在应急灯照射下,显得雪白。志杰蹲下身去,这才看见,除了最后这个死者的左脚触地外,前面还有两只脚踏在摩托车上。再绕到摩托车右侧,只见三只脚都没有着地,驾驶人的头部看不见,坐在中间这个人的头已经和身体分离,卡在货箱底部,夹在最后一个乘员的两腿间。
他提着应急灯钻出车底,喊道:“小龙!叫中队长再带几盏应急灯来,要不然录像效果不好。另外,请他派人把大货车司机带回队去控制起来。”
了解完现场概况,志杰拿出笔开始画现场勘察图,彭钢拿着应急灯站在他的左侧照着。他画现场图是不用尺子的,一只手捧着夹子,一只手握在笔快速画着。因为是胸有成竹,他很快就画完了。然后仔细地作了一次核对,便与彭钢拉着尺子量着现场,标完数据时,金龙的现场勘察笔录也写好了。他接过志杰画的现场勘察图看了一遍,称赞道:“不愧是师傅的得意门生,图画得这么快!这么干净、整洁!”志杰叫过驾驶员签了字,又请急救人员签了字。
现场勘察结束了,但是志杰还是不放心,他提着应急灯,在车身后方寻找着。彭钢知道他在找是否有制动痕迹,便说;“别费心了!我都找了几遍了。没有!”
中队长李黔平带着新来的法医李晨飞到了现场,大队长和教导员也来了。李黔平拿着摄像机拍摄,金龙双手手提着应急灯照着。志杰把现场图送到大队长手里,再介绍现场的情况。大队长把现场图仔细地与现场作对比,然后打电话向支队作了汇报。“唉!以自己的血肉之躯……”教导员看完了现场勘察笔录,惋惜地说。
殡仪馆的运尸车来了,大队长叫他们待命。他对志杰说:“我们等支队的同志来。你们先把驾驶员带回大队去。”
志杰带和金龙回到大队,做完询问笔录,考虑到大货车没有安装防护栏,临时停车没有设置警告标志,应负主要以上责任,志杰便用电话向大队长作了汇报,提请对驾驶员进行刑事拘留。大队长同意了,并安排教导员从现场回来审批。
从拘留所回来时,已经是十点多钟了,志杰的手机铃声响了,大队长问拘留手续是否办妥。志杰回答说办好了。大队长叫他马上带着拘留手续到现场一趟。
事故现场围了许多人,公路已经堵塞了,秩序中队和治安的同志忙碌着。原来是死者家属阻挠撤现场,要求要钱。大队长协调保险公司预支了部分丧葬费,然而家属却要求见驾驶员,大队长告诉家属;驾驶员已经被刑事拘留了。家属就是不肯相信,志杰赶到现场,把拘留手续向家属展示了,说;“你们想见他,等到法院时就见到了。”
 

 
流火的七月。在繁忙中悄悄过去了。“时间太瘦,指缝太宽”!志杰在网上看到这句话时不以为然,现在,看见女儿一天天长大,看着一摞摞的卷宗,他才感到时光流逝的无情。
这天,志杰刚一走进办公室,就接到市检察院起诉科何    冰的电话,说是志杰们办的一起酒醉驾驶案件需要补充侦查,这样才能构成完整证据链。还因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,需要志杰去检察院面谈。
从检察院回来的路上,金龙笑着说;“想不到这冰美人还是挺热情的。”
志杰说;“她是在工作上‘冰’,工作之外还是热情的,不了解她的人听到她的名字就会生畏,其实她是一个好大姐。这一点和师傅似乎有些共同点。”
“你看!当事人说的是两种牌子的酒,两个证人说的是三种牌子的酒;还有,开始喝酒的时间也有出入;当事人喝了酒之后吃饭没有,这些小细节她都不放过。佩服!”金龙赞叹道。
离大队门口还有几百米,只见门口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,根据以往的经验,可以断定又有交通事故丧亡者的家属来堵大门了。志杰把车停在路边,打电话问师傅,原来是张海他们八组受理的一起交通事故死亡案,因为死者方承担主要责任,在赔偿金额上不满意,家属便邀约人到交警队纠缠。现在是在大门上扯上了白布条幅,把大门堵了,只让进,不让出。师傅叫他们不要进去了,如果有交通事故就由他们出现场。
“简直是无法无天!”彭钢气愤地说。
志杰说:“还好!食堂没有被堵。已经快十二点了。走!先吃饭,要不然慢点有现场,我们这个‘唯一’的现场组就要饿肚皮了。”
三人走进食堂,工人老李开玩笑道:“弱势群体的来吃饭了!”
志杰觉得这话奇怪,没有和他言语,他正忙着打电话告诉父母,自己不能回家吃饭了,要他们不用等。然后又打妻子的电话,叫她中午饭到岳父家吃。
人们都被堵在办公室里了,食堂里没了往日的喧腾,除了他们三个,再没有其他人了,整个餐厅空荡荡的。没有与其他同志边吃边聊的乐趣,三人索然无味的扒着饭,没有哪个说一句话。
“你们不是弱势群体是哪样!”老李按捺不住平日的健谈,一屁股坐在金龙旁边的空凳子上。“人又不是你们交警弄死的,家属凭哪样找交警队要钱?你死者方觉得钱少了,就来堵交警队,那对方觉得多拿钱了,同样也来堵交警队。这样一来,保险公司也可以堵交警队了。你们不是弱势群体是哪样?”
志杰还是没有说话,因为他觉得老李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。其实,很多时候他也觉得委屈,交警客观公正办案,结果是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如愿。唉!现在的人太自私,什么事都要对自己有利,心中没有一个客观的是非标准。在志杰的记忆中,交警队的大门被堵了多次,就连他自己也被当事人挑衅、辱骂过。
“窝囊!警察还要警察来保护。”金龙指了指远处的治安警。
手机铃声响了,志杰放下正在喝着的瓜豆混煮的素汤。拿出手机,号码显示是接处警室打来的。
“志杰!现在就你们组能动了,只好辛苦你们了!”李黔平客气地说。
“你讲嘛!没有关系的。”志杰干脆地说,因为他知道,其他班次的被堵在办公室了,自己去出现场是责无旁贷的。
“在药厂门口有一起交通事故,据说是车把人挂着,摔死了。报警人说得有些混乱,你们先去看一下,我们这里有关部门正在做工作,能出来时,我们会尽快赶过来。”李黔平说。
“我们去就是了。可是没有法医啊!”志杰提出了实际问题。
“喔!这样,你等一下,我叫小李换了便服出来。”
 

 
李晨飞原先在医院工作,因为喜欢警察这个职业,便自学考试取得了法医资格证,招录人民警察时,他毅然辞去了条件不错的工作,考进了交警队。老吴遇难后,经过特批,他提前结束了在警院的培训,回到交警队提前上岗了。他的外表有些文弱,但办事风格却干脆利落,在专业知识方面,不亚于前辈吴远胜,志杰也喜欢他。现在一想到老吴,志杰的又心里泛起浓浓的哀伤,再没有心思喝素汤了。
“走吧!王警官。”小李手里拧着一个塑料袋,穿着便服站在食堂门口喊着。
志杰让金龙开着车,自己默默无语的坐在副驾驶座。车开出不远,志杰的手机叫了。
“老亲!你要去哪里?”是符华打来的。
志杰告诉他自己要去出现场。
符华说:“喔!那就算了。我还想叫你想办法给我弄个盒饭上来。”
符华他们的速裁法庭用的是交警队的办公室,现在也被堵在里面了。
“呵!你也遭堵在法庭里了?”志杰问。
“可不是!刚刚庭审完摩托车逃避检查,撞伤孕妇导致流产的那个案子,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。唉!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啊!”符华自嘲道。
“哪样鱼不鱼的!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。不说了,要吃饭去老爷子那里吃,顺便陪他老人家聊聊天,要不然他吃了饭不能出来散步,他会觉得无聊的。我出现场去了。”志杰挂断了电话。
李晨飞在后座换衣服,因为空间狭小,把便服脱下容易,要想穿上警服就不那么简单了。他折腾了好一会,始终不能把裤子完全提上。
药厂门口处,一辆大型水泥散装车停在路旁,车头对着志杰们,一根水泥电杆横着倒在路中央,一些线缆零乱地交织在道路的两旁和公路上,一具男尸仰卧在公路旁,一顶破裂了的黄色的安全帽落在离尸体十多米处。来车方向五十米处,孤零零地立着一块不太显眼的蓝底白字通信施工提示牌。
志杰找到罐装车驾驶员,经过询问得知,罐装车是空驶回厂,经过这里时,没有看清楚路边的提示牌,挂上了光缆,光缆把立在坡上的水泥杆拽断,工人随着水泥杆一起摔到公路上。志杰又找到施工方的负责人,负责人告诉志杰,他们在搞光缆改造,摔死的是一个农民工,当时他正在水泥杆上放线。
了解完情况,志杰叫金龙把驾驶员的证收了,叫彭钢安置警示标志,自己走到没有人的地方,打电话向中队长作了汇报,考虑到这是一起牵涉到安全生产责任的意外事故,他建议请主管安全生产的相关部门到现场。通完电话他开始勘察。在量罐装车的最高点时,志杰发现离地只有三点八米,也就是说罐装车没有超过四米的安全高度。他让协助勘察的李晨飞拍好照片,以固定证据。志杰绘制完现场勘察图,李晨飞就进行尸检。他解开死者的上衣,死者的上身左侧严重淤血,口、鼻、耳朵有凝固的鲜血,左颅骨开了一个大口子,随着李晨飞的翻动,口鼻流出乌黑的血水。检验完,李晨飞褪下橡胶手套,在“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书”的人体示意图上标注着。然后写到:左侧肋骨粉碎性骨折,血气胸;左侧颅脑开放性骨折,导致功能性障碍。志杰心里赞叹道“看不出,这样文弱,竟然也有老吴的风格!”
烈日下,闻讯赶来的死者家属为尸体盖上白布,燃起香烛,焚烧着纸钱,随着烟雾腾起而来香火气息,裹杂着被堵车辆的燃油味,所载货物散发的杂陈五味,再掺杂着围观人群的汗臭味,在无风的午后久久不能散去,志杰感到快要窒息了。
 

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,陈亮才真正踏踏实实地入睡,他的右手和右脚不再抽搐了。王志杰却没有一点睡意,他走到病房的小阳台上,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着。
阳台正对着山,站在阳台上只能看见山腰,要将头伸出去,向上仰着,才能勉强看见山尖,左右两边看不到山的边际。站在这个不足两平方米的阳台上,使人感到压抑。欣慰的是在山腰和山脚开有一些金黄色的小花,大概是野菊花之类的吧!在叶落草衰的初冬里,点点繁星似的金黄色煞是醒目,让人精神为之一振。
王志杰最钟爱金黄色。他曾经在网上参加一个测试,好像是说喜欢金黄色的人,具有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,但是志杰却不以为然。他常常自己说自己懒,只会做好每一件自己该做的事,没有考虑过这是“向上”还是在“向下”。至于“态度”,他是用“半瓶满”的眼光看待人和事,所以他认为自己算是乐观的。大概也是因为这样,陈亮和梁海斌都很喜欢他,他对他们也很敬重。从志杰入警算起,到调人事故处理中队,他在秩序中队呆了一年零两个月多点的时间,与陈亮的感情却远远超过了队友之情,超过了师徒之情。这种感情也同样在他与梁海斌之间演绎着。
山上的蟋蟀不知疲倦地呻吟着,刺激着耳鼓,志杰担心吵醒了陈亮,他转身轻轻关上通向病房的门。陈亮还在甜甜地睡着,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吧!昨天晚上志杰到医院时,陈亮已经输了一会液了,洪晓禾陪在病床边,他告诉志杰大队领导刚走一会。志杰问是怎么回事,洪晓禾说:“还不是被气的!”
志杰觉得奇怪,他知道陈亮是一个肚量很大的人,不轻易生气的,再说谁会惹他生气呢?便问:“哪个惹他生气的?”
“哼!一个有钱的刁妇!”洪晓禾气哼哼地说。
“有钱的刁妇?咋个会惹他老人家生气?”志杰问。
“不是得她。不要说了!是我自己的病发了……给我点水喝,”陈亮有些吃力地说,吐字也有些不清。
志杰把吸管插在杯子里,凑到陈亮的嘴边,陈亮像小孩喝饮料一样,一边缓缓地吮吸着,一边惬意地咂着嘴。
“昨天我们是上下午班,中午一点过钟的时候,一辆“奔驰”牌小轿车在过人行横道没有减速,把一个女人牵着过马路的狗碾死了。“奔驰”车没有停,我和师傅骑着摩托车去追,一直追到北京路信号灯处,我把摩托车横在车前面,“奔驰”车才无路可走了。车上下来一男一女,一看就是有钱人,男的气势汹汹地问我们为哪样拦他的车,师傅说‘你的车压死人家的狗了’。女人说‘放屁’!男人也蛮横地否认他的车压死了狗。师傅戴着老花镜,在“奔驰”车的后轮上仔细寻找着,然后师傅叫我去摩托车尾箱拿来夹镊子……”
“夹镊子?你们有勘察现场的工具?”志杰问。
“不是现场勘察用的,是前几天师傅抓了一个摸包的‘夹子’,收缴的。”洪晓禾解释说。
“哦!你接到讲,我不打岔你了。”志杰意识到自己打岔了别人说话的不礼貌。
“师傅用夹镊子从车后轮花纹里夹出了一撮狗毛。‘奔驰’驾驶人还狡辩。师傅又跪在地上,在车底寻找着,找了好一会,他用手抠下一块带血的泥巴。可是就在他起身时,一下子无力地坐在地上了。”
“哦!原来是这样。你才来不久,你不晓得,师傅早先患过脑梗塞的。你想,他那样跪在地上,勾着头,昨天中午的太阳又毒,他的脑梗塞就容易复发了。”志杰说。
 

 
阳台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,打断了他的思绪,显然是有人推开了病房门,气流冲击阳台的门窗,发出了声音。他回过头,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入了病房,他忙走进病房与医生打招呼。陈亮醒了,医生向他问了一些自我感觉,查看了CT片子,然后告诉志杰:他这次的梗塞面积比上次的大,治疗的时间会长一些。
医生走后,陈亮疼爱地看着志杰说:“回去休息吧!眼睛都红了。”
志杰说:“不怕的!在事故中队熬夜是常事,已经习惯了,等阿姨来了我再走。你少说点话吧!你的舌头现在不灵便,吐字不太清楚,说起话来费力。”
“我晓得,上次也是这样,好了就没事了。唉!我要是有你这个儿子就好了!”陈亮有些凄然,浑浊的两眼泪盈盈的。因为长期在露天工作,他的双眼布满了黄斑。
“没关系!师傅把我当儿子就行了。”志杰真诚地说。
“其实我姑娘也孝顺的,就是在远了,一时半会赶不到。唉还是有儿子好呀!”陈亮的话里充满着遗憾。
“不要紧!她如果回不来,还有我们大家呢!她回来了,我也会来看你的。”志杰安慰着他。
陈亮刚要说些什么,志杰的手机响了。是中队长李黔平打来的。
“志杰啊!今天下午三点钟在中队会议室开会,有重要事情。按时到哈!”
接完电话,陈亮催志杰回去休息。志杰说不要紧,自己今天上午没有事,开会时间在下午,中午是可以休息的。陈亮喃喃自语着“是不是有哪样重要事情?”大概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工作吧!
“不会的!只是我们事故处理方面的业务,与你们秩序的不会有关系的。你安心睡吧!要不然慢点输液,你的脚手一抽搐又不好睡了。”志杰劝慰着他。
八点过钟,陈亮的爱人来换志杰了。昨天晚上,志杰坚持留下了陪护陈亮,要她明天给学生上了课再来换自己。
“我已经和校长请好了假,今天不用去学校了。姑娘七点来钟打电话来,说已经上了飞机了,从深圳直飞贵阳,在贵阳转机,应该中午点就到家了。”她对陈亮和志杰说。
陈亮显得有些激动,想要起身,志杰制止了他。
“小王!昨天晚上辛苦你了。唉!我们要是有你这个儿子就好了。”她说。
“行啊!师母拿我当儿子就行了!好了,师傅!师母来了,哪我就回去了。另外,慢点输的液有维脑路通,师傅的右手和右脚会抽动,师母你要抓住他的右手,要不然师傅会去抓输液管。”志杰向陈亮的爱人交待着。
陈亮的妻子边听边点头,边用纸巾拭擦着眼睛。陈亮的眼角又流出了泪水。
“不要这样!师傅!师母!这是我们晚辈的应该的。我走了,你好好休息吧!”转身对着走到阳台上的师母是说:“师母!你就多辛苦了,我走了。”
志杰不等她答应便走出了病房。其实志杰的泪水也快要流出来了,他怕再看见师母的眼泪。

 
走出医院大门,志杰上了一辆出租车。出租车司机告诉志杰:北京路堵车了,过不去。志杰让他走外环,车费照付,因为他这时感到很困,特别想睡一觉。
“哎!你醒醒,又堵车了!”出租车司机叫醒了志杰。他睁开眼,只见前面堵了一长溜车。
“咋个又堵车了!”志杰抱怨着。
出租车司机说:“听说出了交通事故了,压死了人。”
“哪样?交通事故!”志杰像弹簧一样跳下车去,掏出十块钱放在副驾驶座上,疾步朝前方走去。
这是一个“Y”型路口,一辆云南号牌的大货车闪着报警灯停在转弯处,车厢装着满满的一车煤炭,顶部用帆布盖着, “少说也有五十吨!”志杰在心里估量着。货车的头部左侧倒着一辆两轮摩托车,李黔平带着张海的第八组在忙着,李晨飞也在拉着尺子。志杰和他们打过招呼,然后习惯地蹲下身去查看。
大货车的右侧保险杠有一处碰撞痕迹,右转弯灯破碎了。摩托车的尾箱也有碰撞痕迹。“追尾事故”!志杰在心里判断着。他再把目光向车后部投去,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只见满地的鲜血,血水里浸泡着几块人体组织,一只脚的膝盖以上部分与身体分离,脚上还穿着蓝色的长筒水胶鞋,从鞋底可以推断出是左脚。车轮下,看不见头部,但可以看见长长的头发,原来是一个女性。只见她的一只手也与身体分离了,从手指判断,这是一只左手,没有衣服包裹,壮实的胳膊裸露着,可以看得出,她生前是一个壮实的家庭妇女,这只手曾经与丈夫一起,有力地支撑着一个幸福完整的家。志杰走到货车后半部,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入鼻孔,只见死者的身体左侧从头部开始,全部被碾得稀烂,残留在右半身腹腔里的内脏依稀可见,可以大概分辨出各个器官组织。头部已经辨不清五官了,只能凭着泡在血水里的长发,判断出脑袋的存在,二米开外,一团豆腐样的白色物体浸泡在血水里,周围还有一些散了的,那是她的脑组织。
事故的惨烈状是王志杰所没有见过的,他不愿再看下去,便走到张海的身边,默默地看着他绘制现场图。志杰有一个习惯,参与别的同志出勘现场,他从不发表评论的,因为这样容易误导他人,他只是在心里自己判断,把自己的判断与别人的结论作比较,寻找不同点,然后去求证。也许正是这个习惯,使得他的业务能力提高很快。
“王志杰!你没有事就来帮我。”教导员在警车旁边喊道。
志杰跑到警车旁,教导员对他说:“你把驾驶员带回大队去,帮忙问份笔录,把他控制起来。”
他接过李黔平递过来的车钥匙,把大货车驾驶人从教导员的车上叫下来,领着他上了李黔平的车。
录完笔录,已经是中午时候了,他打电话告诉妻子,自己很累,懒得爬楼,随便在食堂吃点,在值班室好好休息,下午好去开会。
走进食堂,老李热心地告诉他:“今天有红烧汤皮牛肉吃!”取菜时,他看着盆里的红烧汤皮牛肉,想到车轮下的残肢碎块,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干呕。老李开玩笑说:“咋个!有了?”说完,还把手伸到他的肚子上摸了几把。志杰有些懊恼地甩开,把目光从红烧汤皮牛肉上移开,舀起一碗老南瓜,再舀起少许米饭,向老李要了快乳腐,胡乱吃了下去,向一脸惊讶的老李说:“昨晚熬夜了,没有胃口。”
回到接处警室,张海他们也回来了,志杰把笔录交给他,然后走进值班室,拿出手机,把闹钟设置在14时45分,脱下外衣便睡下了。
 

走进会议室时,大队长和教导员,李黔平,梁海斌和搭档小宋,金龙,李晨飞,以及八组的张海已经到了,见他走进来,大队长问了一些陈亮的病情,然后便宣布开会。
会议先由教导员通报了今年以来发生的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数据,介绍了办结的案件起数。志杰一边听着,一边觉得奇怪:怎么就他们几个开会?
教导员通报完毕,大队长说:“鉴于交通事故致人死亡的案件多,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驾驶人多,八个现场勘察组的手里都有不能办结的案子,不能及时追究当事人的刑事责任,经大队办公会议决定,上报市局和支队批准,我们大队成立两个重案组,专门办理交通事故死亡案。人员由王志杰、宋正诚、金龙、张海、梁海斌、李晨飞六人组成。王志杰、金龙为第一组,王志杰负责;张海、宋正诚为第二组,由张海负责;梁海斌因为明年就要退休了,由他负责两个组的指导工作;李晨飞作为专职法医,不具体分在组上。”
大队长话音刚落,大家便开始议论了。志杰没有说话,他明白,这下子担子更重了,表面上看来不用办理一般程序的财产损失和伤人事故了,也不用办理酒后驾驶案了,然而所有的死亡案件都压在重案组了。
“王志杰!你咋个不说话?”教导员问。
“哦!我没有哪样说的,我服从组织。只是觉得任务太重了,责任更大了。”他回答道。
“是的!一般案子不要你们办了,你们也不用在值班室值班,只要随叫随到就行了。你可是支队长亲自点名的哟!”教导员说。
“好了!现在不再议论,有想法以后慢慢说,有困难提出来,大队全力支持你们,我给你们配最好的车,协警由你们挑。现在由李黔平介绍重案组要办的第一个案子。黔平!你把案子介绍一下。”大队长说。
李黔平翻着手里的材料,说:“这是本月16号,也就是三天前的事。事故发生在倒马坎,16号凌晨1时18分,现勘第一组接到报警,说是倒马坎发生一起摩托车翻车的单方事故,致乘坐人死亡。我和一组的岀堪现场,现场有一具男尸。经过李晨飞现场尸检发现,死者头部左侧呈开放性骨折,脑组织溢出;可是死者的面部右侧和右手也有擦伤。按说是不可能一次摔倒造成两次损伤的。摩托车驾驶员说翻了两次车,在哪里翻的他说不清。经过检测,他血液中的乙醇含量达280多。现在死者家属提出异议,认为死者是被谋杀的。目前刑侦方面也介入调查了。”
“有死者和驾驶人的基本情况吗?”志杰问。
“有!据驾驶人交待,他和死者是同村的,光着屁股一起玩长大的。后来驾驶人当兵,在部队学了几招武术,退伍后在火车站当保安。死者对他很佩服,常常要他教‘武功。’出事前他们在一起喝酒,还在饭店门口‘切磋武艺’,可是饭店老板说他们是在打架。”李黔平补充到。
“现在刑侦方面有伤情鉴定没有?”李晨飞问。
“有!结论是不能确定,说他的颅脑损伤是摔倒也能造成这个致命伤;钝器打击也同样能造成这个伤。”李黔平看着卷宗说。
“屁话!这叫科学结论?”梁海斌说。
李黔平跑到会议室外去接电话,一会儿又激动地快走进来。“有重大发现,刑侦的同志说死者家属找到证据,说是在铁路桥下找到带血的石头。叫我们派人到现场一起勘察。”
“好!这个案子从现在起由王志杰的重案一组办理。这是你们重案组的第一个案子,希望你们尽快查清真相,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。现在散会,立即开始工作。”教导员宣布道。
走出会议室,志杰叫金龙去开车。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,把会议情况简单地向彭钢说了,彭钢坚决地说:“我跟你们一起干重案。”
志杰欣慰地笑了。他推开窗户,初冬的阳光洒在院子里,让人感到暖融融的,精神也随之一爽。大门口的缅桂树下,符华正在和几个人说着话,他那闪亮的“明灯”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。志杰拿出手机,对着他拍了几张照片,然后翻看着,照片上,“速裁法庭”几个字恰巧构成了“明灯”的背景。
对!就叫“正大光明”,志杰心里想。
金龙已经把车开来了,志杰和彭钢上了车。临出大门时,志杰盯着“正大光明”意味深长地看着。出了大门,路向远方无限延伸,志杰触景生情,说:“小龙,咋个不念叨‘路漫漫兮,其修远兮’了?”
金龙楞了一下,哈哈地笑了,志杰也笑了,坐在后座在彭钢也跟着哈哈大笑。
金龙说:“劳身兮,苦心兮,面带笑容兮。出现场兮,办案子兮,周而复始兮。路漫漫兮,其修远兮,吾将此生铸警魂。”
路,向前方无限延伸着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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