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这顿饭

 邓何河

 我看过的年关大抵有这几种：欠债的，手机拒接长时关机，凄惶惶终日不宁，见面告饶；讨债的，心中汹汹如猛虎，但面对老赖，也多少摆出些细嗅蔷薇的姿态。懒人一提过年，想到的是扫屋迎新累煞人，单身游子一提过年，迎面扑来三姑六婆的唠叨：对象找着了吗？工资多少哇？啥时候请吃喜糖呀？
  在社交媒体上，你并不总是看到喜气洋洋。也有抱怨，有对年复一年程式化的反感，有即将面对那些年复一年老问题的烦闷。
  告别了压岁钱与鞭炮，年也就告别了利趋，成为仪式与责任，而仪式责任总是会让人疲惫。对于社会人而言，春节七天假，意味着采购、扫除、做菜、鸣炮、探亲、访友、酒局、短信、派钱、总结、展望。有人会忽然从整个世界营造出的喜气洋洋中惊醒，疑惑我辛辛苦苦每年做那么一套究竟有什么意义？
  看那不好看的春晚，发那不新鲜的问候，想那不复回的青春。还有，吃那已经不稀罕的年夜饭。
  ——年夜饭需用圆盘，有鱼有鸡有鸭有肉，满满当当一桌，如鲜花锦簇。除夕过后的六天，得慢慢扫光这桌“盛宴”。
  ——所以你们为什么要过年？
  那是一月冬夜寒冷，坐在汽车后座，前排朋友忽然问我，我们为什么要过年？
  我一时失神。这哪是年轻人不经大脑的失言乱语？
  这分明是城市化中国对乡土中国的诘问。
  你不再需要压岁钱，微信红包你一年可以领几百个。
  你不再需要过年新衣，因为淘宝网购已经堆满你的房间。
  你不再喜欢鞭炮的喧闹，因为城市空气已经足够糟糕。
  你不再纠结一年一度归鸿团聚，如果愿意，你可以天天视频聊天聊到吐。
  你们何必辛辛苦苦做那一桌子吃不完的菜，酒店的年夜饭已然年年爆满。
  老人们被风轻轻搀走，儿时满堂金玉，如今只余一家三口。
  是啊，工作狗们都需要假期。所以春节也只是跟元旦、五一、国庆、中秋一样的假期？
  我摇摇头，对他说：过年是为了守住我们的底线。
  我比划着手，有些艰难地外放内心的情感：你想象一下，这世间，每时每刻多少人聚在一起吃饭，吃饭是饭局，喝酒是酒局，举杯敬的是局长，心里算的是机关。大年夜你与家人团聚，还哪有什么局？絮絮叨叨都是血浓于水。除夕是个关卡，年夜饭是个仪式，你给祖先洒上水酒，那时候你想你的根来自哪里，几千年的农业中国，留下的已经不多了。祭祀祖先的人越来越少，宗亲也很少有大聚会，你们还给祖先跪拜吗？放鞭炮的人家渐少，合家团聚的成员也在少。
  年夜饭已是属于中国人亲族血脉与农业文化的汇聚。
  所以人潮汹涌春运洪流。
  为这顿饭，不得不回。
  若是没有这一天，这顿饭，哪还有什么君问归期必有期？唯定下不变的日期，那便是有日可期，若是不再定期，所期往往无期。到那时，哪还来那么多的不得不走？领导不再放行，工作不可卸下，没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，人就可以不去。一人不去，而后数人不去。传统与根基丢失，是因为那最后的底线不在了。
  你觉得落后时代的仪式陋规，是数千年古中国慢慢消逝的身影，她牵着你的手，从钢筋森林、车水马龙中，回望它朦胧的影子。
  你轻叹。
  年夜饭，年味淡。
  还好这顿饭还在。
  这就是年的意义。